荣生
这个故事发生在半个世纪前。年轻人听了,也许觉得荒唐可笑,摇头不信;但在当时,确是严肃正经,决非瓜棚妄语。
那时,有一个载入中国历史的“运动”,叫“除四害”。这里说的“四害”并不是后来说的“四害不除,国无宁日”的“王张江姚”,这里说的“四害”,乃“苍蝇蚊虫老鼠麻雀”是也。
麻雀有何危害呢?当时,著名的大人物郭沫若,就写过一首惊世骇俗的《麻雀诗》,中有两句,说:“麻雀麻雀气太阔,吃起米来如风刮……”在郭诗人看来,这麻雀小鸟,本质就像阶级敌人“地主老爷”一般,显威摆阔,饕餮糟蹋我们的粮食。这还了得?于是,上面发下指示,全民动员,要将麻雀鸟儿坚决彻底消而灭之!
我们全社会“运动”起来,就像执行战斗任务一样,轰轰烈烈地去捕捉麻雀。当时,我正在县中学读书,我们学校曾经停课三天,把学生组成一支支小分队,“分散出击”去抓麻雀。学校布置任务,规定数字,限时三天完成,每个学生毋须上交整只麻雀(怕它腐臭),但务必上交麻雀脚爪,老师便可以点数记录。
对于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中学生来说,不用读书,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!而且“停课抓麻雀”,实在是太好玩了!只是有一点点担心,怕完不成任务。
我所在的小分队有五个同学,分队长名字叫根明,他说,他的二舅在坑口村招亲,坑口村有座水碓,水碓舂米磨麦,会招来很多麻雀,去抓,保证完成任务。我们问“到底怎么个抓法呢?”他说:“好办!我们预先埋伏在磨麦房里,先开了窗,等很多麻雀飞进磨麦房吃麦,我们急速关上门窗,用扫帚,乒乒乓乓一顿乱打,想有多少就有多少。”
根明把我们心说得痒痒的。
但是,他又说:“只是坑口远了一点,有三十多里路,而且是山路,不好走。”
我们说:“不怕!只要有麻雀抓,不怕远,不怕山路。”
于是相约,午后出发,到根明二舅家宿夜,第二天就“乒乒乓乓一顿乱打,想有多少就有多少”。
我们大约是午后两点来钟出发的。五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山路虽然难走,但一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,走得高兴,一点也不觉吃力。
正是初冬时令。山上许多树叶都经霜变红,团团簇簇,景色特别的好!
山坡上还有一种權木,土名叫“乌饭柴”,它结一种果实,粒大如饭,整串整串,深秋成熟,至冬不凋,颜色紫得发乌,所以名为“乌饭”。称其为“饭”,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“好吃”:入嘴,沙沙绵绵,酸酸甜甜,实在是味道好极了。我们几个人挡不住“馋”,便爬上山坡,采摘起“乌饭”来了。那乌饭吃得我们满嘴墨黑。吃吃还不算,我们还想装满衣兜……
磨蹭的时间太长了,分队长根明说:“我们还是快赶路吧!”
我们这才想起,还是赶路要紧。因为冬天黑得快,我们是连“灯火”也没备好,要是天真黑了,这山路,我们可怎么“摸”哦!
但这天,也真黑得快,说黑就黑,不多时真的就黑了!
等到路都看不清了,我们就慌了。好在我们人多,好在还有一点点月色。根明带头,我们紧紧相跟。根明说“快了快了,快到了”,但不知“摸”了多少时间,总是没到。
天一黑,风便冷飕飕的,寒心。
月亮很快也“落山”了,只剩“星光”了,路根本看不清了。似乎听见一种野兽在叫,叫得我们汗毛直竖。我们不敢走到路外侧,生怕滑下峭壁跌死;尽量地往路内侧走,但又会因此撞进茅草窝荆棘丛。磕磕绊绊地走,前边的树影黑咕隆咚,又有藤条下挂,竟像传说中的吊死鬼。我们一再问根明“快到没有”,根明总是说“快了快了”。但他又自言自语“奇怪了,那棵村口的糙榧树到哪里去了?”我们心里想,十之八九,他带错路了,但都没有说出口。事已至此,只能跟着他走。
突然,我们看见左前方有灯光,我们还似乎听见水碓轮子“吱嘎吱嘎”的转动声。根明说:“好了,就在那里。”于是我们都兴奋起来了,朝着灯光披荆而去。岂知这样一来,我们完全离开了原来的路。脚下失去了路,茫茫无措,深一脚浅一脚,真的只能乱摸乱闯乱撞了,叫天不应。
灯光,有时也会骗你进入歧途的。而带路人迷失方向带错了路,这实在是最可怕的事!
说怪也怪,那灯光竟会时隐时现,明明灭灭;那“吱嘎”声竟会时起时伏,响响歇歇。不多时,那灯光全灭了,见不着了;那声音也全歇了,听不着了。令人毛骨悚然。
庆幸的是,我们是五个人,是一个集体,我们始终紧紧走在一起。但是,我们五个人,总是在那山包上转来转去,再也转不到正路上来了。
根明再也没有说“快了快了”,只是说“奇怪奇怪”。前方,甚至身旁,总是黑影憧憧。脚下,常被藤蔓绊住。就这样,又冷又怕,又困又乏,我们不知转了多久。
我们干脆不再乱闯乱转了,站着歇息。歇了一会儿,竟见前方有明显的灯火向我们移来。我们屏住气,站着。一会儿,隐约还听见有人的说话声。人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,于是我们就“呜哇呜哇”大叫起来。
灯火向我们移近,是三个大人。那个提“风灯”的竟然就是根明的二舅。他们都是坑口村的民兵,是去民兵营开会,开完会连夜回家的。他们见了我们,感到吃惊。根明说明缘由,他们哈哈大笑。他们说,坑口早走过头了,都过头十多里了,都快走到阴坑了。你们在这山包上乱转,还好没有到阴坑,如果真到阴坑,阴坑山势险恶,你们在黑夜里盲撞,真有可能跌死。
我们都像遇见救星,都跟着根明“二舅二舅”亲亲热热地叫。
二舅把我们带到他家。二舅妈烧了一锅玉米糊给我们喝。我们肚子早饿瘪了,争抢着喝。烫烫的,喝不快,却稀哩哗啦地喝得很响,真是天下第一美味。
根明一边喝一边说:“奇怪!村口的糙榧树到哪里去了?”
二舅说:“有什么好奇怪,那棵糙榧树去年就叫雷劈了,我们就把它齐根锯掉了。”
我们恍然大悟。看来,失去了路标,黑灯瞎火乱摸,是很容易走错迷失的。
夜已深。二舅抱来许多稻草,让我们钻稻草窝睡。
第二天,我们早早醒来,就要去水碓房抓麻雀。
那二舅妈说,麻雀在天上飞得好好的,抓它做甚?再说,冬天坑水枯了,水碓早不转了,长久未舂米磨麦了,水碓房也没麻雀。
我们不死心,去水碓房看了,真的没有麻雀。
二舅笑道:“麻雀鸟儿是会飞的,那么好抓?”
我们很失望,这一次没有完成学校的“除四害”抓麻雀的“战斗任务”,只能无功而返。
学校很宽容,并没有因为未完成任务而批评我们。原因大约有三个:一,有好多人和我们一样,都是“两手空空”。学校即便想批评也找不到批谁好。二,有一个同学为了完成任务,爬山梯去墙洞里掏麻雀,结果跌下来跌断了腿,他父亲破口大骂学校“不务正业”。别人劝他不要骂学校,因为“除四害”是上面的号召。但他心疼儿子,正骂在气头上,什么也不顾,竟乱骂。学校也因为这事,更加谅解无法完成任务的学生。三,这次停课三天“除四害”抓麻雀,从总体上说,学校本身已经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,取得的战果还是十分辉煌,学生上交学校的麻雀脚爪,居然有一脸盆。
记得在哪本书上见过,古时打仗,有一个蛮将军,竟规定他的士兵在战斗结束时要上交敌人耳朵,以记战功。于是有的士兵就专门穷追老百姓,乱割普通老百姓的耳朵上交,冒领军功。事后也有学生说,为了完成任务,他们是不管麻雀不麻雀,见小鸟就抓,抓来剁了脚爪,上交充数。
呜呼,原来在这“战果赫赫”的一脸盆“麻雀脚爪”中,竟搀了假!还真不知搀杂了多少像“小翠鸟”之类的其它无辜者的脚爪呀!
善哉善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