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几年,经常有人问我,汤显祖是怎样的一个人?我每次都摇摇头,报以惭愧的沉默,因为一两句话说不清楚。如果简单地说他是戏剧家、文学家，抑或是一个清官，教科书和地方志上都写得很明白，何必要我重复一遍呢？

　　其实，对一个人的理解，最好的办法是自己慢慢去品读。

　　我最初知道汤显祖，是在戏剧学院的课堂上，听白发苍苍的老教授，一边翻动厚厚的《中国戏曲史》，一边介绍汤显祖的生平与思想，艺术与成就。那时候，对他的印象并不深，除了记住“临川四梦”之外，大概只有先生略带沙哑的昆腔，还能在心底残留一丝袅袅余音。

　　修完学业，回到遂昌，有幸在文化部门工作，对汤显祖的那些事，听得稍稍多一些。明万历年间，汤显祖做了五年遂昌知县，是遂昌人的老父母官，数百年来，德传泽流，深受当地百姓爱戴。这里，民众祭祀他的祠宇门墙犹在，许多和他有关的地名世代沿用，民间流传着不少他的轶闻传说……琴音悠悠怀汤令，歌笛依依入林田，置身这座浙西南山城，仿佛随时能够和汤显祖泡上一杯清茶，品茗对饮，促膝长谈。汤公，依然生活在我们中间。这样，印象便逐渐加深了，对这位卓越的历史文化名人，竟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，拜读他的诗文词曲，寻访他的留迹遗踪，缅怀他的人品节操，试图走近他，和他缔结一段忘年之交。

　　然而愿望归愿望，我和汤显祖，四百年的光阴，不仅是时空上的，更是心灵和感情上的距离。因此，虽然写了不少和他有关的文章，但始终没什么长进，写来写去，总是脱不开戏曲研究的痕迹，像一个成天捧着线装书的老学究，暮气横秋，时间长了，自己都觉得厌烦。

　　重新提起兴致，应该是2001年在遂昌召开的中国汤显祖研究会首届年会。会议的主办者，通过朋友向我索稿。我那时手头刚好有一部旧作，就花了几个月时间，改成了一本《汤显祖传》，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发行，算是遂昌人民献给世纪盛会的一份薄礼。人生有了一定的阅历，看历史人物的眼光，便多了一层沧桑之感。我笔下的汤显祖，除了潇洒儒雅的品性，更多的是为官为人为文之艰难。虽然限于水平，作品还很稚嫩，但他是遂昌人眼中的汤显祖，“是一个艺术家作为父母官责任、勤勉和智慧的那一面侧影”，有着遂昌的泥土味。这本薄薄的小册子，是我和汤显祖平行对话的肇始。他头顶眩目的光环和汤学界熙熙攘攘的喧哗，在我心中，逐渐淡化和回归于沉寂。

　　我想，汤学研究是专家们的事，阳春白雪，曲高和寡；吾辈区区小民，做一点普及工作，下里巴人，或许更能吸引听众。这样的一条道路，文学是很好的向导，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。汤显祖的可爱之处，首先在于作为一个人，他是真诚的，乃性情中人，即便当了官，也依然是率性而为的“真人”。他傲视权贵，同情贱民；鄙视贪腐，崇尚清廉；反对束缚，追求自由……在思想领域、人格修养和行为处事方面，都是那个黑暗时代里难能可贵的一丝亮色。这样的人物，即便放在今天的社会背景下，也依然具有很深的现实意义。

　　现在，说一说《幽兰花尽牡丹荣》这篇散文。

　　2008年，改版后的《丽水文学》，开辟了一个新的栏目“处州人文”，约我写一篇汤显祖在遂昌的文章。当时盛情难却，应允了下来。过后仔细一想，颇有些棘手。汤显祖传奇式的人生，在遂昌可以说家喻户晓，尤其是发生在他任知县期间的那些事。成亦萧何，败亦萧何。作者最好写的是这些内容，最难写的也是这些内容，因为读者太熟悉了。阅读上的重复，极易造成审美疲劳。想来想去，觉得还是应该从人物命运入手。遂昌这一段经历，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年，却是他宦海生涯中最精彩的片断，是汤显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，也是最能体现明季文人在政治夹缝间艰难喘息的一个缩影。无须夸大，无须掩饰，我只要真实地写出他的遭际就可以了。况且，散文之形式，允许放得开一些，我应该把尽可能多的背景资料，告诉读者朋友，对那些人云亦云的所谓政绩，则力求史料翔实，简洁扼要，让大家看到一个生活在遂昌这块土地上的汤显祖，他的追求，他的困惑，他的无奈和他有限的选择。当我们把笔触深入到人物内心，看到他的退归，“在这样一个人文背景里最终走向艺术，走向自我，走向心灵，于是终于成为得以保存其历史生命力的政治隐退者和艺术探索者”，我们是不是也能给他以温和的敬意呢？

　　鲁迅先生对于《红楼梦》，说过一段很有见地的话，认为“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：经学家看见《易》，道学家看见淫，才子看见缠绵，革命家看见排满，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”。这和莎士比亚戏剧，一百个人看《哈姆雷特》，会有一百个哈姆雷特，异曲而同工。我们读汤显祖，肯定也会产生不同的感受，见仁见智，以多元的视觉，观照历史人物和他的作品，才能丰富经典的内涵，得出自己心中的答案。

　　(纪勤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