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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下一人
——王镃和他的《月洞诗集》
2010-09-29 08:58:25 来源: 中国遂昌新闻网 作者: 纪勤 编辑: 李晖
我来邑西湖山,半为山水,半为王镃。这位宋元时代的遂昌籍诗人,和尹廷高齐名。此二人可谓诗坛双璧,难分轩轾,共同点缀了我县灿烂绚丽的文化园地。
王镃的生平事迹,颇为简略。据清·光绪版《遂昌县志》卷八“隐逸”载,“王镃,字介翁,号月洞,湖山人,宋末由选举授金溪尉。帝昺播迁,弃官归隐,与尹绿坡、叶柘山诸人结社赋诗,扁所居曰月洞,族孙王养端为之序。”
20余年前,为考订汤显祖手书的两块匾额,曾接触过此条资料。只是奇怪,地方志不以他诗歌方面的成就,将其生平列入“文学”栏目,而载入“隐逸”条,甚至连汤显祖的题匾,亦复如是。
汤显祖令遂昌期间,以“林下一人”题赠王镃。“林下一人”取意于唐代容州刺史韦丹寄僧灵澈诗示欲退隐,澈作诗“年老心闲无外事,麻衣草座亦容身。相逢尽道休官去,林下何曾见一人?”酬答,对韦丹的决心,表示怀疑。汤公却借此肯定了王镃的选择,称赞他在宋室板荡、神州陆沉之际,避世归隐,保持了良好的道德情操。
此匾题于明万历二十六年三月,即汤显祖弃官回临川前夕。他是应遂昌王氏之请求,还是与王镃惺惺相惜,借他人之酒杯,浇胸中之块垒?已经难以考证。上世纪50年代初,匾额仍悬挂城内王氏宗祠,后在改建遂昌剧院时取下,毁于“文革”。现存汤显祖纪念馆的仿制品,漏掉了落款时间,仍不失为一件值得珍视的实物,见证了两位诗人相似的命运和传奇。
汤显祖和王镃,相距三百余年,自然不可能有直接之交往。他对王镃的了解,大抵是从《月洞诗集》中得来,读其诗,明其志,思其人。卷首有族孙王养端之序云:
端族……中叶有介翁讳镃者,文章尔雅,造履峻洁。仕宋,官县尉。当帝昺播迁,势入于元,即幡然弃印绶,归隐湖山,与尹绿坡、叶柘山诸人结社赋诗,扁所居曰月洞,意以孤炯绝尘,灏澒自抗,庶几乎有桃源栗里之致焉。每对时愤懑辄形于诗,所谓“山河隔古今,天地老英雄。局败棋难着,愁多酒易中”之句,往往闻者恨不得见其人,与之言衣冠礼乐之盛,声明文物之华,有如今日者。呜呼!冯道五朝,管仲再霸,后世羞之。若介翁不亦超然隐君子哉!
王养端,字汝推,号黄兆山人,明嘉靖年间举人。他为先祖重刻《月洞诗集》并序,是最早披露王镃隐士身份的文字。汤显祖的题词,沿袭了王养端的评价,异曲同工,且带有很深的感情色彩。
林下一人,既是对王镃文学成就的赞赏,更是对他为人的敬慕。现在明白了,其人诗文虽雅,最终却以隐士名世。也就是说,一个人的民族气节,重于他的学术水平。因了这样的缘故,我对王镃倍添一层敬意,驱车过湖山,总不忘临湖凭吊。他的故居,早已在建造乌溪江大坝的时候,沉入湖底,成为一片白茫茫的水域。湖面上,游艇的轰鸣声,无法唤醒长达七百年的酣睡。可是,每一次站在湖边,我的目光始终充满渴望和期待,似乎想穿透深深的湖水,看一看那座依山傍水的小镇,在一个炊烟飘散的早晨,敞开门扉,迎接衣履不整、形容憔悴、踉跄归来的诗人。
南宋祥兴元年(公元1278)深秋。江右古道,淫雨霏霏。王镃头顶竹笠,身负书囊,急匆匆赶路。长衫早已湿透,湿漉漉粘在身上,褪尽飘逸的风采;鞋子沾满黄色的泥浆,跌跌撞撞,狼狈如同醉汉;斯文扫地又何妨,最难受的,是山河破碎之痛。
大宋要亡了!
这一年的四月,宋端宗赵罡病死,卫王赵昺继位,年号祥兴。祥兴并没有给宋王朝带来好运,江南半壁相继沦陷,小朝廷退到了广东崖山,风雨飘摇,岌岌可危。天下军民的抗元之势,随着文天祥兵败江西,也慢慢沉寂了下来。江山改元,乃迟早之事。蒙古,这个马背上的民族,将在铁蹄和一片血污之中,建立起自己的暴虐统治。
国之殇,流不尽的遗民泪。
天灭赵宋,对王镃的打击是沉重的,倒不是因为留恋官位。论职务,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尉,九品芝麻官。他只是觉得,自己忽然之间,成了没娘的孩子。多少年来,办的是大宋差事,领的是赵家俸禄;读的是四书五经,写的是秦篆汉隶;衣的是水乡桑麻,食的是江南稻米;住的是泥墙瓦屋,行的是车轿舟楫……如今,将被驰马猎鹰、衣裘啖膻的元人奴役和驱使,沦落为乞丐不如的贱民,真是莫大的耻辱!大厦将倾,天地变色。哦,该走了!既然无法以死抗争殉旧主,又安能摧眉折腰事新贵?他想,伯夷、叔齐不食周粟,陶令采菊东篱,家虽贫,有数亩薄田,粗茶淡饭足矣!
归去来兮!
他要离开金溪了。这天晚上,一个人悄悄地出了寓所,在附近的街上走了走,作最后的告别。这座抚州府属小县城,原本商铺林立,市廛兴旺,经过一场战乱,已是满目疮痍,萧条冷落。百姓死的死、逃的逃,剩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,早早地关了家门,熄了灯。月色清冷,照着街角的断垣残壁、碎砖破瓦,更添一层凄凉。远处,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,在寂无人声的秋夜里,显得格外孤独、无助,像自己一样,一定也是丧了家,才如此凄惶。他自嘲地摇了摇头,心里一阵苦涩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哦,这就是金溪么?他在这地方,住了好些年头了,是承担一方平安的县尉,怎么竟变得如此陌生呢?
他的金溪尉,是选授的,即择优提拔的官衔。谁举荐、谁任命,当了多少时间,无从稽考。但作为一名“公安局长”,却是敬业和称职的,廉惠宽平,与众相安,名声不错。他喜欢这颗赣东明珠。这里,是陆象山九渊先生的故乡,稍远些,神宗年间的宰相王安石,曾留下过“还家一笑即芳辰,好与名山作主人。邂逅五湖乘兴往,相邀锦绣谷中春”的诗句,往昔亦时时诵读。说实话,要走了还真有些留恋。但无论如何,名节大于天。他生是大宋的臣民,死是大宋的鬼魂,纵然不能以身殉国,也断无和元人合作的可能。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
次日一早,他冒雨离开了金溪。
我们不知道,这一年王镃多少岁?他的生卒年月,方志和典籍均无记述,故无法随意推断。但他即便不再年轻,却依然是个一腔热血的性情中人。人生紧要处,往往只有一步,选择之难,不是局外人能够体味的。
他一路急行,在贵溪登了船,溯信江而上,途经信州府铅山县,见雨势稍停,便下船直奔阳原山,拜谒辛公稼轩的陵墓。
稼轩一生,力主抗金,被权臣猜忌,罢官闲居信州20余年,死后葬于此,是王镃最为敬重的前辈诗人。他在墓前默然良久,想起诗人当年“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”的豪情和“却将万言平戎策,换得东家种树书”的无奈,不禁感慨唏嘘、扼腕叹息!如今,先生梦萦魂绕的朝廷,苟延一隅,败亡在即,空耗了无数志士仁人壮怀激烈、仰天长啸的报国之心。墓道两旁,落叶簌簌,似乎也有一种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”的忧思和憔悴。亡国恨,何能忘?书生腰无三尺剑,但手中尚有一支秃笔。今后,只有桃源栗里论古今,隐逸明志了。
他施过跪拜之礼,洒泪而别。
数日之后,王镃乘坐的小船,进入湖山境内。这是初霜前后的一个月夜,晓星沉沉,曙色昏暝。舱外,乌溪江漾着波光,在夹岸的青山之中,无语西流。起早的渔民,已在江上捕鱼,听得见鹭鸶嘎嘎的叫声。江雾弥漫,远处有几间竹篱茅舍,看得不甚分明。这是离别多年的故乡,没错,是生他养他的故乡!
故乡,你的游子回来了。
诗人归隐的背后,是一段历史的痛。我们不知道,从今往后,三间草房、一湾残水、半轮缺月,如何陪伴他,度过漫长的隐居岁月?
湖山,地方志的版本里,是这样记载的:“在邑西七十里越王峰下,溪流潆绕,分而复合,室居壮丽,文物殷盛,又有元魁塔,明秀亭、西亭,西阻名区也。”(清·光绪版《遂昌县志》卷二“山水”)更远一些,诗人有形象生动的描述:
山抱重湖湖抱山,人家住在水云间。
若非流出桃花片,纵有渔郎空往还。
——贯休《咏湖山》
笔者孤陋寡闻,查不出湖山地名的来历。是先有诗,因了贯休的诗而得名;还是先有地名,因了地名而得诗?尚须进一步考证。但无论如何,湖山都可以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好山好水。
王镃生于斯,长于斯,像一只鸟儿,扑棱着翅膀,在千里之外,飞了一圈,倦了,终于又飞回了巢。
他回来的第一件事,是把家搬离了小镇。小镇有他童年的记忆,卵石子街、临街的排门屋、埠头、香樟树和树下乘凉的老人……这一切,烙着前朝印痕,看一眼,心里仿佛是针刺一般,戳心戳肺的疼痛。他在远离镇子的山麓,筑了三间草庐,题名“月洞书屋”,遁迹山林,隐居避世。
月洞书屋的遗址,已难寻觅。现存“月洞图”一幅,依稀勾勒了旧时风貌。画面上,山环水抱,云树苍苍,小桥流水,渔歌唱晚,景色幽丽迷人。清代嘉兴人周汝珍,与王氏后人交厚,写过一篇《月洞山居记》:
古来佳山水,必有隐君子居之,而其地始传……然犹未知月洞遗址之在何所也。后与其裔孙为梁上舍交,以月洞全集见赠,展卷披图,始悉湖山,四面皆水,月洞在对山之麓,窈然深藏。当日先生驾一叶舟,混迹于斯,谢绝尘世,盖深恨夫!贾秋壑之半间,而又愧为赵承旨之松雪矣。在昔,江山半壁,蕞尔难留,而月洞一图,至今尚在,即比之栗里王官何多让焉。因濡笔而为之记。
——清·光绪版《遂昌县志》卷二“艺文辑录”
是记对月洞书屋的方位、环境以及王镃在此筑庐之心境,作了简洁的记述,文笔自然流畅,感情朴实真挚,虽短小却值得一读。
王镃在这里,以山水为屏障,把自己和入主华夏的异族政权隔绝开来,当起了亡宋的遗民。他每天与诗书为伴,与笔墨为友,打发孤苦寂寥的时光。“自咏自书粘壁上,何须古画与名碑。隔墙风落闲花片,日日飞来入砚池。” (《月洞书屋》)是他隐居生活的写照。现实是残酷的,一介书生,手无缚鸡之力,撼不动元人的铁腕统治,招不回大宋的亡灵。诗中的世界,却空灵骀荡,丰富多彩。春花秋月,夏荷冬雪,鸟鸣虫唱,雨打风吹,都和他亲密无间,息息相关。门前,一条乌溪江,环绕书屋,从脚下穿过,似乎有流不尽的诗情画意。屋后,群山连绵,峰峦重叠,苍松翠柏,听不完的天风浩荡。他沉溺于此,借此忘却了改朝换代的哀痛,疗治心底的创伤。
这一天,好友虞君集来看他。两人志趣相同,境遇相仿,自然是酒逢知己千杯少,一醉方休。他们从傍晚直喝到天明,君集去了,帆影消失在烟水茫茫的远方,犹自恋恋不舍,挥毫写了一首诗:
瓦瓶担酒去,送客石桥东。
潮过汀沙上,船回岛树中。
桃花三月雨,杨柳五更风。
明日思君处,渡头烟水空。
——《别虞君集》
他的朋友不多,交际圈子很小,也就虞君集、尹绿坡、叶碧峰几个人。这些人的生平资料,已难查证,可能是诗友。他们和王镃相交莫逆,在山河破碎的日子里,彼此抚慰伤痕累累的心灵。王镃和新朝,像南辕北辙的马车,愈行愈远。他干脆出家当了道士,“更弃妻子,脱尘俗,筑太极道院,独居其中,与世绝往来”(王景云《月洞公传》),以决绝的方式,眷怀故国,和统治者作了彻底的切割。
大元新羽士,前宋旧诗人。
其实,隐居生活清苦、乏味,远不像诗里写的那么美。生活不全是诗。白天,写完了诗,还得等米下锅;晚上,想着家国不幸,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我相信许多人,能够耐得一时的冷落,却又怎能忍受一世的寂寞?王镃做到了,虽是小隐,硬是真正的隐士。他从归隐到去世,活了多少年,无人知晓,但肯定是一段相当长的时光。我看过王氏后裔为先祖月洞公画的遗像,王镃拢袖盘膝,坐在蒲团上,鹤发童颜,神态安详,一派仙风道骨。这样的超凡脱俗,才有清新恬淡、冷韵幽怀的诗风。大宋无道,少了一个小小的县尉,却造就了一位杰出的隐逸诗人。
《月洞诗集》版本较多,据王正明先生考证,以清·光绪十三年(1887)王人泰刻本最为完整,两卷,分上下册,存诗二百二十九首。这些诗,题材广泛,内容丰富,大体反映了诗人归隐前后的生活,其中抚时感事诗,数量虽少,思想有一定的深度。
国事雕零王气衰,东南豪杰竟何之。
云寒废殿排班石,草卧前朝记事碑。
沙涨浙江龙去远,天宽北阙凤归迟。
可怜不老吴山月,曾照官家宠幸时。
——《古杭感事》
作者身处宋末元初的战乱年代,小小县尉,位卑未敢忘忧国,字里行间,对朝廷懦弱、国运多舛充满了深深的忧虑,但也只能是一声哀叹,沦陷区的难民,东躲西藏,自顾不暇。
柯栝各西东,音书久不通。
山河隔今古,天地老英雄。
局败棋难着,愁多酒易中。
花前多少恨,无语寄春风。
——《避乱柯岩绿坡诸公以诗见寄》
他自己在宋室败亡之际,不得已归隐林泉,在田园生活中,忘却世事烦恼,山栖水居、时序更替、一花一草,撩拨起一颗炽热的诗心。
选定唐诗手自编,醒时消遣醉时眠。
家家云气山藏雨,处处蛙啼水满田。
松树倒生临涧影,竹根斜挂过墙鞭。
客来无可延清话,旋摘新茶瓦鼎煎。
——《山居即事》
这是难能可贵的。他的诗,后人评价,“五言最高,七律次之,七绝又其靡者也”,不知是否客观?有待于行家论定。我以为,他写得最好的诗,应该是归隐湖山以后的作品,其代表作是《山中》——
荣枯皆定数,枉作送穷吟。
有色非真画,无弦是古琴。
青松秦世事,黄菊晋人心。
尘外烟萝客,相寻入远林。此诗1997年被选入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《宋诗鉴赏辞典》。编者认为,它是作者避世心理的自我剖露,语言闲淡,意境深远,风格清幽沉郁,在宋末诗人的作品中,是一首难得的好诗。
《月洞诗集》问世以来,颇受坊间喜爱,不少人写了题跋和序言,予以褒扬。这些锦上添花之人,或亲、或友、或慕名、或受托,最难得的,是汤显祖的《月洞诗序》:
予在平昌,见黄兆山人诗文浸淫魏晋人语,而复得其先人宋月洞先生诗,殆宛然出晚唐人手。宋之季犹唐之季也。观黄兆山人序月洞云:“节操峻洁,孤炯独绝”,如律中“青松秦世事,黄菊晋人心”,“沙涨浙江龙去远,天宽北阙凤归迟”悲歌当泣,此真如司空表圣弃官居虞乡王官谷尔。绝句如落花依草,绰约茜妍;咏荆卿者,固亦赋闲情耶?世之达官贵人,往往不珍惜其祖之手泽,而叔隆重梓斯集,问序于余,月洞先生可谓诒厥之力矣。
——《汤显祖诗文集》卷五十“补遗”
序写于明万历二十九年(1601)。其时,汤氏弃官归里已三年。他是应王镃后人王叔隆之请,慨然而作。此序和“林下一人”的题词,互为补充,见证了他对王镃的推崇和敬重。两位隐士,一代诗人,数百年后,竟然以文字神交,既为邑西的湖光山色,增添了一抹人文色彩,也为遂昌文化史,谱写了一段佳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