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万历二十五年暮春，细雨霏霏，菜花凋零。汤显祖青衣竹笠，一身平民装束，来到莲城处州。此行无公干，只为私访——谒悠然堂，怀念恩师何镗。这一年，是他遂昌知县任期的第五年，也是恩师离去的第十二个年头。此前，他曾来过几回，而今怕是最后一次了，因为他已无意于仕途，拂绶挂冠之念，近来时在胸坎萌动。仰望画堂，梁上燕子，来来去去，看人世苍茫，说不尽的呢喃细语。恩师,从今往后，或许不能常来看你了！想到此，不由得悲从中来，满腹惆怅，化作一行《悠然堂括苍宾岩师隐处》的诗句：

　　洞壑辞春蚤闭关，

　　偶然开户见南山。

　　悠然欲傍停云去，

　　忽忽那知采菊还。

　　碧海心期扶杖里，

　　名山游记卧楼间。

　　朝霏暮沓成何意，

　　傲吏怀人向此间。

　　汤显祖如此牵肠挂肚，感念不已的恩师，究竟是何许人也？据光绪版《处州府志》介绍：“何镗，字振卿，丽水人。嘉靖二十六年进士，授进贤令，用法不阿权贵。量移开封府丞，厘奸剔弊，强宗为之敛手。以能擢守潮阳，张琏等构乱，计擒其魁。督学江右，勉诸生以身心性命之学。后迁云南参政，以乞养归。抚按屡荐异才，擢广东按察使、河南布政使，不起。投居数十年而没。所著有《游名山记》、《修攘通考》、《翠微阁集》。”宾岩是他的号。

　　他们的相识，要追溯到多年前。某日，江西学政何镗，去临川“督学”，恰逢县学教官主持考试，出了个“形而上学”的试题。考场上，众生面面相觑，无人能够对答。何学政摇摇头，心想忒难了。此时，一位眉目清秀的学子，指着课桌，朗声说道“形而上谓之道，形而下谓之器”，令他啧啧称奇，嘱咐学官补其为弟子员。这位少年郎就是汤显祖，和学政大人从此有了师生之谊。

　　缘分似乎来的偶然，但却让汤显祖记住了恩师和他的故里：浙江处州——那个以莲闻名于世的府城。

　　岁月流逝，世事纷扰，师生聚少离多。隆庆四年，汤显祖乡试中试，在举业倥偬之际，编纂了诗集《雍藻》，即寄恩师斧正，并附书信一封。他在信里向恩师报告了学业和健康状况：“某庚午举于乡，今且当强壮”；追忆了当年聆听教诲之恩：“记成童时，面受师训，风义可想”；吐露了对恩师道德文章的推崇：“读《天台赋》、续名山游，推襟送抱，常在缙丽渚之墟。见津客，辄问吴越清正之士，复是谁人”；希望他对自己的诗作“正函丈”。字里行间，表达了感激、思念和崇敬之情。

　　书信没有提到莲城，以“缙丽”代称，不等于忘了莲城。他在恩师的文章中，读到了莲城的点点滴滴，山抱城，城抱山，瓯江悠悠，渔歌唱晚，一城碧水半城莲，像梦里的彩画。他无比憧憬，却不知何时能够登临斯城，踏上这片梦牵魂绕的土地。天道无情亦有情。万历十九年的“星变”，把汤显祖一巴掌打到了烟瘴之地的徐闻，隔年，量移遂昌知县，成为恩师故里府郡治下一座山城的父母官，让他有机会一步步走向心中的莲城。

　　明万历二十一年的那个春天，已经被历史永远定格，在船头，在雨中，在泥泞的山道上。蓑衣和斗笠，戴在纪念馆的版面里，就连驿站喝的那碗番薯粥，至今仍飘散着腾腾热气。汤显祖是念旧的。那一刻，他一定会想，哦，遂昌近了，恩师故里也近了。虽然，恩师离去已有八年，“世上浮沉何足问，座中生死一长嗟”，什么时候，去看一看那座莲花般的府城呢？

　　于是，他来了，带着江右风雅、金陵蹉跎、南国烟雨和山城“治平”蓝图，来到了恩师故里。莲城很平静，不认识他，没有一丁点欢迎的气氛。丽阳门前，值守的军士抱着矛戈，懒洋洋地晒太阳，看都不看他一眼。他们不知道，若干年后，这位貌不惊人、甚至长得有些丑的中年人，会成为一座文化高峰，给自己看守的城池，带来温暖和人文色彩。

　　汤显祖倒无所谓，他东张西望、自顾自进了城，不忙见上司、访朋友，先沿着恩师的足迹，好好走一走。莲城好玩的地方很多，可惜不能公费旅游，自掏腰包，权当花钱买诗文。他在这里，写下了《丽阳十忆》等诗，对莲城风物多有称颂。“石城双水门，落日远江介”(《丽水风雨下船棘口有怀》)、“独写菖蒲竹叶杯，莲城芳草踏初回”(《午日处州禁竞渡》)、“风定乌纱且莫飘，莲城秋色半寒潮”(《九日登处州万象山，时绣衣按郡》)。玩够了，再去拜访上司，文人忒酸，免不了诗词唱和，下笔也总是离不了莲。“南明芝叠采，东序萏连柯”(《敬和任太府处州奏最纪瑞作》)、“三年停括岭，一郡绕莲花”(《九日宴别奉赠任太府开宪潮阳》)。他把对莲城的感情，寄托在笔墨烟波之中。莲叶田田，荷花艳艳，微波漾水，淡红粉白，天光云影共徘徊，莲城的美，令诗人流连忘返，赞赏不已。

　　莲城，迎来送往，接待过无数清官廉吏、骚人墨客。汤显祖不是第一人，也不是最后的过客。他飘逸的身影，在万象山的秋风中，站成了一尊风流倜傥、诗酒纵情的文人偶像。

　　如今，这一切已然成了往事。“永忆江湖归白发”。他的精神江湖不在此，他要走了，这是他和莲城的告别之游。

　　他想，他和莲城最初的纽带，是恩师系上的，恩师虽已不在了，该去看看他的亲人。何家昆仲，临川旧友，执手相看，泪眼盈盈。赋一首诗吧，纪此莲城相逢：“归云亭望思悠然，一径梅花小洞天。但值何郎随意饮，每逢陶令折腰怜。星当处士莲花郡，岁在成童弟子员。并道西江旧桃李，投琼空有泪如泉。”此后不久，他赴北京上计，即向吏部堂告归，直至万历四十四年去世，十八年间，再没有回过遂昌，回过莲城。但我相信，他始终惦记着莲城，因为那是他心里一道永远的风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