遂昌金矿是世界上最早的地下开采金银矿，自唐代初期至明代晚期叠有兴废。万历二十四年，神宗发动了全国性的采冶运动，造成了一系列的社会政治经济混乱，最终导致了明王朝的迅速衰落。

　　汤显祖时任遂昌县令，在矿使逼迫下，不得不组织重新开采遂昌金矿。为避免地方涂炭，汤显祖顽强抗争，反对这种劳民伤财的开采活动，最终促成了矿坑的废弃。这是汤显祖一生中参加的最大的一次政治经济活动，并终结了其本人的政治生涯，其实际影响大于《论辅臣科臣疏》。

　　一、汤显祖与遂昌金矿有关的诗文，现在能看到的有：

　　1.《寄吴汝则郡丞》：“搜山使者如何，地无一以宁，将恐裂”(原注：时有矿使至)。

　　2.《戏答无怀周翁宗镐十首之四》：“平昌金矿浸河车，曾道飞烧入用佳。中使只今堆白雪，衰翁几日试黄芽”。

　　3.《感事》：“中涓凿空山河尽，圣主求金日夜劳。赖是年来稀骏骨，黄金应与筑台高”。

　　4.《奉寄李苍门谏议并呈省院诸公二十韵》：“数灾山木少，厥贡土惟金。渐觉风谣苦，长看日气祲。茧丝抽欲老，仗马噤难任。地大谁为政？天高汝作霖。”

　　5.《遂昌新作土城碑》：“境旁数矿，近诏止采，盗亦时时有之。” “余昔治此……勒杀盗酋长十数人。”

　　这些不多的文字，却包含了丰富的信息，具有很高的矿业史价值。

　　二、《寄吴汝则郡丞》条注解

　　《寄吴汝则郡丞》：“搜山使者如何，地无一以宁，将恐裂”(原注：时有矿使至)。

　　“搜山使者”指皇帝派到遂昌的矿使。《明史·食货志·坑冶》记载，明代各个时期往往以宦官充任矿使派往各地。万历二十四十二月年派曹金往浙江，后代以刘忠。将皇帝派来的矿使呼作“搜山使者”，反映出汤显祖对开采活动强烈的抵触情绪，鲜明地表达了反对开矿的立场，因为这种劳民伤财的开采活动，是与汤显祖的政治理念相违背的。实际上，当时的现状已经是“地无一以宁”，已经完全可以预见到后果“将恐裂”。

　　邑人项应祥在《柬冯文所少参》也中说：

　　“至敝乡采矿一节，近见曹竖疏报七十三处，令人发上指冠。不佞于修省疏中极陈剥削酷烈之害，亦不见报”。

　　由于与上次开采时隔近九十年，黄岩坑已“凿深水积，内可方舟”(清·康熙《遂昌县志》)。 “万历中，开采黄岩坑，先用辇水役徒数百人，增车至一百三十五辆” ( 清·雍正《浙江通志》)，以排除矿坑积水。当时，“富户编为矿头，贫民驱其垦采”(《明史纪事本末.·卷五·矿税之弊》，然“黄岩一硐，车戽三年，杳无底绩”。(《醯鸡斋稿》明·项应祥)。 “糜费县帑千余金，水不得干” (清·康熙《遂昌县志》)。“迨涸，烹砂不足以偿工食、炽炭之费”(清·雍正《浙江通志》)。接着，“石崩，毙百余人，寻奉诏报罢”(清·康熙《遂昌县志》)。这一切，都印证了汤显祖“地无一以宁”的说法和“将恐裂”的担忧。

　　三、《戏答无怀周翁宗镐十首之四》注解

　　“平昌金矿浸河车，曾道飞烧入用佳。中使只今堆白雪，衰翁几日试黄芽”。

　　河车、飞烧、白雪、黄芽，金丹学术语。

　　河车，隋唐以来，道门主要从内丹学的角度来解读“河车”的意义。根据《钟吕传道集》等书的阐述，指两肾所蕴藏的“水府真一之气”。因为两肾一左一右，好像日月周转，又好像两个轮子的配合运动，所以有“河车”之名。为什么把肾脏称作“水府”呢？这是因为肾脏在五行属性方面以“水”为表徵。

　　遂昌金矿当时正是使用两个轮子配合运动的龙骨水车排除矿坑积水。遗址中至今仍有水车实物保存，可与史料记载相印证。

　　飞烧，原指烧炼金丹，此处借指火法冶炼提取金银。

　　白雪，白雪为虚无寂静中的自然变化，是形容身中先天一气初显后的景象和效应。《悟真篇阐幽》：“离中之阳，是名白雪。”《悟真篇三注》：“白雪者，铅汞之气。”

　　古代金银冶炼中除蒸腾之气，还副产密陀僧，为白色灰状物。此处借喻中使曹金年老，满头白发。曹后被刘忠取代。

　　黄芽，原系外丹家用指丹鼎内所生芽状物，视其为生机方萌之象，又其色黄，故名。内丹家借用，谓先天一气萌生的象征。《悟真篇》：“只因火力调和后，种得黄芽渐长成。”即指入静之中，先天真气渐生渐聚，如同方萌黄芽。此处借指黄金。

　　平昌，遂昌别称。

　　金矿，即遂昌金矿，时称黄岩坑，该地名至今流传。

　　浸河车，指开采前用水车排除积水。

　　平昌金矿浸河车，一般史料中，黄岩坑并无出产金矿之记载，而是与其它银矿坑冶一样，都是作为银矿记载的。汤显祖此诗是唯一记载遂昌产金的史料，可与陆蓉《菽园杂记》关于“淡金、黄银”冶炼分离金银的记述相印证。而现代地质调查证实，遂昌金矿正是遂昌古代唯一的黄金产地，并且是金银共生矿。

　　入用，指进贡给皇宫内使用。

　　曾道飞烧入用佳，古代遂昌金矿以火法冶炼，所产黄金作为进贡的佳品。当时，汤显祖仍在排除积水，尚未产出黄金。陆蓉《菽园杂记》抄录处州各地坑冶及岁额甚详，可与《明史》记载相印证，说明当时矿冶档案制度完备。曾道二字，正好说明了这一点。

　　中使，太监充任的矿使，此处指曹金。

　　衰翁，指周宗镐，汤显祖友人。

　　“中使只今堆白雪，衰翁几日试黄芽”，指出“中使”已年迈体衰，黄金产出遥遥无期。

　　全诗借用道家术语，记载了当时为重新开采遂昌金矿排除矿坑积水的情况，指出采冶黄金是为了满足皇帝的贪欲。通篇充满调侃嘲讽意味，诗当作于万历二十五年，矿使初至，坑冶为祸未烈之时。

　　四、《感事》注解

　　“中涓凿空山河尽，圣主求金日夜劳。赖是年来稀骏骨，黄金应与筑台高”。

　　中涓，亦作涓人，官名。《汉书·曹参传》载：“高祖为沛公也，参以中涓从”。颜师古注：“中涓，亲近之臣，若谒者、舍人之类。涓，洁也，言其在内主知洁清洒扫之事，盖亲近左右也”。后世一般用作宦官之代称，此处指太监矿使。

　　凿空，有二义，空，亦作动词，去声。诗中也语义双关，二义皆采用。

　　1、立论无据，凭空乱说或穿凿附会。唐韩愈《答刘秀才论史书》：“巧造语言，凿空构立善恶事迹。”清 顾炎武《日知录·王入于王城不书》：“《路史》以为襄王未尝复国，而王子虎为之居守，此凿空之论。”

　　此处控诉矿使贪虐残暴，“良田美宅，指以为矿”(《明史》)，即上文所称“至敝乡采矿一节，近见曹竖疏报七十三处，令人发上指冠”。

　　2、裴駰集解引苏林曰：“凿，开；空，通也。骞开通西域道。”唐徐彦伯《胡无人行》：“十月繁霜下，征人远凿空。”宋 苏轼《上神宗皇帝书》：“今欲凿空访寻水利” 。赵朴初《片石集·青铜器》：“凿空汉使惊邛杖，已信西南道可通。”

　　中涓凿空山河尽，此处明指开矿遍及全境，实则愤怒控诉矿使贪虐残暴，虚报矿坑，敲骨吸髓，搜刮尽民脂民膏。

　　圣主求金日夜劳，此处把矛头直接指向了神宗皇帝。

　　赖，依靠。赖是，犹今之俗语全靠、幸好。

　　骏骨，骏马。《战国策·燕策一》：“燕昭王收破燕，后即位，卑身厚币以招贤者，欲将以报仇，故往见郭隗先生……郭隗先生日：‘臣闻古之君人，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，三年不能得。涓人言于君日：“请求不”。君遣之，三月得千里马。马已死，买其首五百金，反以报君。君大怒日：“所求者生马，安事死马？而捐五百金？”涓人对曰：“死马且买之五百金，况生马乎？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，马今至矣！”于是不能期年，千里之马至者三。”

　　杜甫《画马赞》：“瞻彼骏骨，实惟龙媒。”

　　喻求贤若渴。金元好问《奚官牧马图息轩画》：“曹韩画样出中秘，燕市死骨空千金。”

　　任昉《天监三年策秀才文》之二：“朕倾心骏骨，非惧真龙。”

　　黄金台，亦称招贤台，是战国燕昭王为延请天下士而筑。

　　《战国策·燕策一》：“于是昭王为(郭)隗筑宫而师之，乐毅自魏往，邹衍自齐往，剧辛自赵往，士争凑燕。”此事参见器用部·珍宝“死骨千金”。《战国策》原文系“筑宫”，至孔融《论盛孝章书》始有“筑台”之说。指招贤之所。唐李白《南奔书怀》：“侍笔黄金台，传觞青玉案。”

　　赖是年来稀骏骨，黄金应与筑台高。

　　此句意为：幸好这些年来较少贤才，否则皇上要的黄金就要像筑台一样高才够了。

　　全诗愤怒控诉矿使为祸地方，并甘冒大不敬之罪，把矛头直接指向了神宗皇帝，予以辛辣的嘲讽。可见此时坑冶之祸已经甚烈，汤显祖下定了离职的决心。

　　五、《奉寄李苍门谏议并呈省院诸公二十韵》注解

　　反对开矿不成，而又迁转不能，上计不利，汤显祖只有离职一条路可走了。《奉寄李苍门谏议并呈省院诸公二十韵》，可以看作汤显祖(暂时)离开政坛的告别演说。其中第六至九联称：“数灾山木少，厥贡土惟金。渐觉风谣苦，长看日气祲。茧丝抽欲老，仗马噤难任。地大谁为政？天高汝作霖。”

　　山木，汉·班固《白虎通·封公侯》：“山木之饶，水泉之利，千里相通，所均有无，赡其不足。”《庄子·山木》说人之处世，材与不材都不免于累，惟乘道德而游的人始能操主动而不为物所役使。

　　数灾山木少，说明了开采活动对地方经济社会的严重摧残。遂昌地处浙西南山区，气候温暖，雨量充沛，是浙江的主要林区之一。什么样的自然灾害能够使“山木少”？显然，只有频繁的人祸和因此导致的森林火灾。因采用“烧爆法”采矿和“灰吹法”冶炼，遍地开花式的大规模开采活动需要消耗大面积的森林资源，并且“灰吹法”冶炼需要烧制大量木炭。而这些活动又极易引起森林火灾。同时，这也暗示了汤显祖和遂昌地方不堪采矿重负，不愿再为矿使所役使。

　　厥贡土惟金，指出遂昌黄岩坑所产黄金是神宗皇帝要攫取的目标。

　　风谣，指民间舆情。

　　渐觉风谣苦，反映了开采活动造成的苦难越来越严重。

　　祲，本意指阴阳二气相侵所形成的征象不祥的云气，亦有盛意。“日气祲”，显指皇帝主导的政治环境和大办矿冶的疯狂气焰。

　　长看日气祲，流露出对神宗主导下的国家不正常的政治经济局势的无奈，并作出了不祥的政治预言。神宗不理朝政，只是不顾群臣反对甚至谩骂，派出矿、税使者一味疯狂搜刮。 “祲”还暗示了其危害，表现了汤显祖的政治远见。《明史·食货志·坑冶》亦认为“明亡盖兆于此”。

　　茧丝抽欲老，脱胎于李商隐的“春蚕到死丝方尽”，意即“春蚕欲死丝将尽”，表明自己为开矿同时也为抵制开矿已竭尽全力，已经力不从心了。

　　仗马，原意是指用于皇帝仪仗的骏马。

　　难任，是难以抵挡的意思。

　　仗马噤难任，暗指高层官员不能阻止神宗皇帝的矿税二政。据《明史·食货志·坑冶》：“万历十二年，奸民屡以矿利中上心，诸臣力陈其弊。帝虽从之，意怏怏。”当时神宗皇帝亲政不久，张居正的影响还未完全消除，所以神宗皇帝虽然心里不痛快，也只好作罢。“万历二十四年，张位秉政，前卫千户仲春请开矿，位不能止。……于是无地不开矿。”此时朝中老成凋谢，已经无人能够阻止他的愚蠢和疯狂了。

　　“地大谁为政？天高汝作霖。”这是汤显祖离任时对高层官员的期望和呼吁。天高皇帝远，只能寄希望于你们能够关心百姓疾苦，普降甘霖了。“天高”并非虚语，因神宗皇帝长期不理朝政，对矿、税使者胡作非为，荼毒地方也充耳不闻。

　　六、《遂昌新作土城碑》注解

　　《遂昌新作土城碑》是汤显祖离任后，于万历三十五年应邀而作，其中写道： “境旁数矿，近诏止采，盗亦时时有之。” “余昔治此……勒杀盗酋长十数人。”

　　盗酋长，指民间盗采的矿头。矿徒历来彪悍。宋代，遂昌矿徒曾剿灭入境的方腊军队。明代盗采之风甚烈，矿徒往往暴动，曾“陷县治，焚廨舍，纵狱囚”(清·光绪《遂昌县志》)。明代还有征召矿兵的制度。戚继光抗倭时，其戚家军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即主要由处州矿兵组成。

　　汤显祖治理遂昌秉持“无为而治”的理念，“斗大平昌，一以清净理之，去其害马者而已”(《答李舜若观察》)。何谓害马者？在他看来，开矿就是最大的害马者。但是，当他“勒杀盗酋长十数人”后，现在“搜山使者”这个代表皇帝的最大的害马者来了，他却没有力量阻止，只好谋求速离遂昌了。

　　近诏止采，是黄岩坑古代开采活动最晚的实时记录，我们将其与县志等相关史料的记载相印证：

　　“万历中，开采黄岩坑，先用辇水役徒数百人，增车至一百三十五辆” ( 清·雍正《浙江通志》)，以排除矿坑积水。然“黄岩一硐，车戽三年，杳无底绩”。(《醯鸡斋稿》明·项应祥)。 “糜费县帑千余金，水不得干” ，“石崩，毙百余人，寻奉诏报罢”(清·康熙《遂昌县志》)。

　　《明史》记载，神宗皇帝于万历三十年正月一度病危，曾下诏停办矿税，康复后又取消，未全面执行。直到万历四十八年，神宗皇帝临终时才下遗诏停采。

　　据此，可以确定遂昌金矿古代最后一次开采活动，其结束时间当在万历三十年左右，比全国其它矿坑要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