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遂昌吴县尺牍与汤显祖袁宏道的文化心态

2016-04-08 12:36:04 来源: 汤显祖莎士比亚文化交流网 作者: 编辑: 施伟谊

  摘要:汤显祖和袁氏兄弟相识于万历二十三年,此后他和袁宏道同为遂昌、吴县县令,又先后辞官弃官。两位文坛巨子、吴越县令的这段交往,不仅写下了文坛佳话,他们在任上所写的尺牍,也让我们看到了晚明士人在苦闷与自适中挣扎的文化心态。

   关键词:汤显祖;袁宏道;遂昌;吴县;尺牍;文化心态

   言为心声,人如其文,如果我们对此不作一些特别的引证,那么相比庄重严肃的载道文章,尺牍应当比别的文体更能够体现这一点,也更能够鲜活而真实地表现其人性情、其时心态。

   万历二十三年,以遂昌知县身份晋京述职的汤显祖,与“公安三袁”在北京相识相知,其后和初入仕途、选为吴县知县的袁宏道相偕出京,明代文学史在文坛这两位影响甚大的忘年交之间出现了一个交汇:二人同为吴越县令并先后辞官、弃官;二人曾在县令任上互通声息以证同心。正所谓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,分别后在吴县令任上,袁宏道深情地写信给汤显祖道:“肠中欲语者甚多,纸上却写不尽,俟异日面谭。”(《汤义仍》二)[1]p62永嘉名士黄国信因仰慕弥深而千里面见袁宏道,大约他对袁宏道表达了仰慕汤显祖的意思,袁宏道写信给汤显祖道:“料中郎之屣可倒,义仍之榻亦可下矣。”袁宏道又以“大人”,“飞龙”比喻屈居知县的汤显祖,并向汤显祖倾吐自己做吴县令的烦恼,向汤显祖大声呼叫“知己教我”(《汤义仍》一)1p60。袁宏道这样的士人决不会将同怀和“知己”轻许于人,而汤显祖在遂昌写的尺牍中虽未见回信,诗中却有《寄袁中郞》等诗,表达了对袁宏道及袁氏兄弟的友情。他更为深情的回应,则是在近二十年后还在给袁宗道的信中,追溯与袁氏兄弟相交的往事,并为“中郎有子而才”[2]p1361感到欣慰,此时袁宏道已逝去四年。

   虽然袁宏道欲与汤显祖“俟异日面谭”的愿望最终没能实现,但是两位文坛巨子、吴越县令的这段交往,不仅写下了千古传颂的文坛佳话,他们在知县任上所写的尺牍和先后辞官、弃官之举,也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期的士人,对社会人生抱有怎样的一种态度,进而从中窥视这对忘年交在先后进行同样的选择时,思想感情上有着怎样的共振和差别。

   一、官居县令的苦闷:纠结于出与入

   出与入,似乎是中国古代士大夫一个最为纠结的难题,苏轼以诗性的形式展示这一矛盾:“我欲乘风归去,又恐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,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。”(《水调歌头》)在另一个时代,袁宏道则直书烦恼道:“世上未有一人不居苦境者,其境年变而月不同,苦亦因之。”1p65他列举了作官则有官之苦、作神仙则有神仙之苦、作佛则有佛之苦、作乐则有乐之苦、作达则有达之苦,拥有钱财亦与自逸有违等种种苦况。可见苏轼纠结的是政治处境,袁宏道纠结的是个性自由。虽然不同时代的仕途苦闷具有不同的实质,但其表现形式是一样的,即要不要彻底摒弃仕途。正是在这一点上,汤显祖也显得很纠结,但其苦闷的原因显然比袁宏道更为复杂。

   (一)居县令皆有所不得已

   万历二十一年,因上《论辅臣科臣疏》得罪首辅申时行而被贬官徐闻的汤显祖,从海角天涯量移地处浙东山区的遂昌为知县。在他和当时的不少朋友看来,这只不过是还朝前的一时屈居而已。其心虽然有所不甘,其意虽然有所不得已,却也并非不可暂时为之。所以,深山中的汤显祖曾颇为得意地对朋友夸耀遂昌。一则曰:平昌令得意处别自有在。第借俸着书,亦自不恶耳。”(《答习之》)2p1362再则曰:“如弟量移,殊为多幸。”(《答李宗诚》)2p1336三则曰:“如三家疃主人,不复记城市喧美。见桑麻牛畜成行,都无复徙去意。”(《寄曾大理》)2p1332田园牧歌式的情调,在其诗歌中表现得更为充分。如果仅读这类作品,我们会误认为汤显祖真的已不在乎仕途前景如何,而真的甘愿僻处山野。

   其实另有尺牍透露出汤显祖以“处”待“入”而不得的郁闷心境。在吏部李宗诚罢官归丰城时,汤显祖在给他的信中一面说“山中自有山中作用”,一面又说“若空度许时,处不如出矣”。可以想见,下文他说自己“一推南礼,再阻南刑,养拙括苍,殊快”(《与李宗诚》)2p1337,未见得是由衷之言。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提出让汤显祖恢复原职而不得,又想调他为南京太仆寺丞,唯恐通不过,打算先调他到南京刑部再说。但一再降低要求,仍然无济干事[3]p93,汤显祖只好“养拙括苍”了。然而在“也有云山开百里,都无城郭凑千家”(《即事寄孙世行吕玉绳》)2p495的遂昌小城,又如何能够遂其万里之志?所以,越过千山万岭,在汤显祖的视线中,“帝城”犹如遥远的星光,总是那样隐隐约约,却又时时在望。他这时期寄给朝中大臣的书信,充满了对上升的企盼:“山城厄塞,无缘一望帝城为怅。”(《寄章仲明侍御》)2p1341“拟附凤而卷阿之车马何多,欲登龙而积水之风云自少。至如某者,匡中朽桎,蠡外寒流,高掞天庭,已识渊云之秀,低回世路,弥沾蜀日之华。山木歌其不知,澧兰思而未敢。三年待罪,尔庭身素食之惭;一念好贤,王室世衮衣之敬。在戋戋而莫展,庶断断以如容。”(《谢陈玉垒相公》)2p1339陈玉垒万历二十二年改官文渊阁,加太子太保,汤显祖写此信,大概是想得到他的援引。其用世之心之急之切,流溢于这类尺牍的字里行间,与同一封信中“至于世寄,可与悠然,悠然之心,差可寄世”的下文对读,可见他的心情是何其矛盾。悠然寄世决非十年寒窗的目的,为世所用又非人力之可为,放弃一切而赋“归去来兮”则心有所不甘——这样的无奈,这样的不得已,或许苦闷一词已不能囊括。

   对于封建士大夫来说,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本无不可,但今日之藏,是为了某日之用。“用”的条件是遇到礼贤下士、志同道合的明主,可惜汤显祖的情况恰恰相反。“心知故相嗔还得,直是当今丞相嗔。”(《漫书所闻答唐观察四首》)2p505因上《论辅臣科臣疏》而得罪的首辅申时行虽然已不在位,但“当今丞相”王锡爵的阻挠,终使汤显祖青云路断,上升无望。如果说仕途被阻,是因为自己的才干不足,那无由怨人。但怀才不遇而仍不死心,这就不是人人都能一笑了之的了——暂时屈居下位的打算一旦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,苦闷,乃至怨恨,也就由此而产生。在与知交的信中,汤显祖以两副交错的笔墨,充分表现了这一心态:“满堂溪谷风松,弦歌嗒尔,时忽忽有忘。对睡牛山,齁齁一觉,稍闻刘顾二君子前后见推,几逢其怒。执政者太执乎!得天下太平,吾属老下位,何恨!”(《与帅惟审》)2p1323“何恨”正是恨恨,典型的正话反说。“与世无争,安之若素,不是他的本心而是无可奈何的自我排遣。”3p92

  如果说汤显祖屈居遂昌县令是出于不得已,那么初入仕途为吴县令的袁宏道为何也由于不得已呢?我们说袁宏道之于吴县令,缘于仕途常规,这对于一般士人而言,是一条再正常不过的人生道路,然而袁宏道偏偏是生来就不要做官的,却又不能一开始就有违于常道——其不得已在此。他向舅父诉苦说:“‘无官一生轻’,斯语诚然……甥宦味真觉无十分之一,人生几日耳,而以没来由之苦,易吾无穷之乐哉!”“直是烦苦无聊,觉乌纱可厌恶之甚,不得不从此一途耳。”(《龚惟长先生》)1p35我们只能说,汤显祖和袁宏道之不得已的区别,在于一个的不得已,基于一时不得其位之无奈,另一个的不得已,则基于天性不能不屈从于世俗的痛苦。正因为如此,袁宏道极为苦闷地表示:“吴令繁冲,苦痛入骨,没奈何只得低头做去,终是措大无远志耳。”(《梅客生》)1p92把内心的无“远志”陈说于人前,可见传统的“立志”大道,对于晚明走出传统较远的士人而言,实已成为古董。所以在现实世界中,当他们与父辈保守的传统观念交锋时,必然痛苦于被逼迫。因此到万历二十八年,脱离了县令苦海却不能不再次走上仕途的袁宏道,又对友人诉说了其仕宦与归隐的矛盾心境:“虽严亲尊命,屡以出相迫,然懒癖已成。孝绪之绝宦,与太真之绝裾,心或有可忍不可忍也。”(《黄平倩庶子》)1p252袁宏道在这里举了阮孝绪和温峤(字太真)两个相反的例子,以表明自己的万般无奈和不得已。

   (二)居县令之有为和无为

   居于其位的本心如何,决定了官吏行令施政的态度和作为。从总体上说来,汤显祖和袁宏道无论怎样的不愿居于其位,但为官的责任心都还是有的。处乎有为与无为之间,也就自然成为他们、尤其是汤显祖最合理的为令选择。

   尽管自认为屈居或暂居平昌令,汤显祖还是竭力为贫穷的山区作出了力所能及的贡献。他的为官之道并未逾越儒道传统,二者互补,大体平衡。所谓“斗大平昌,一以清净理之,去其害马者而已”,所治效果良好,“士民惟恐弟一旦迁去,害马者又怪弟三年不迁”(《答李舜若观察》)2p1344,更重要的是“讼为希止”(《寄荆州姜孟颖》)2p1366,这足见汤显祖治理地方的才干。据徐朔方先生考证,所谓“去其害马者”,如对付曾任吏科都给事中,告假回乡的官绅项应祥包庇其家族规避田赋,欠交税款之事,有《复项谏议征赋书》3p96为佐证。

   完全实行清净无为之治而不能,施行儒家的仁政,也仅止于纵囚观灯,灭虎兴学之类。“新旧相承,情难自外,惟更有以督教,加爱遗民”(《与黄对兹吏部》)2p1349,这就是一个好县令在当时所能选择的情境。汤县祖以“清吏”自居,但“世俗何知清吏之苦”。放下情面谢绝打抽丰者,也算是造福地方了。“遂昌厄仄,何得秣之子之马,一唱《皇华》”(《与来武选》)2p1345。真是人尚未到,已“《皇华》歌送客”(何景明《送杨驿丞》)了。这样的尺牍,汤显祖写了多封,仅只能为遂昌人民省下一点钱粮而已。这也正见其“捉衿决履,支护为劳”(《答李宗诚》)2p1336的窘迫。《答平昌孝廉》所书情形,道尽了穷县令的为难:“诸君贫而病,令尹病而贫。山水寥寥,爱莫能助。方自恨弦歌浅韵,诸君那得澹台也。”2p1365汤显祖的愿望似乎很简单,他在《与于中父》中说:“此中进退竟是如何?弟惟喜朝家有威凤之臣,郡邑无饿虎之吏。吟咏升平,每年添一卷诗足矣。”2p1372然而要使“郡邑无饿虎之吏”似可为,要阻挡来自上方的掠夺谈何容易!万历二十四年的“矿税”致“地无一以宁,将恐裂”(《寄吴汝则郡承》)2p1363,就不是一个县令治得了的了。可见,无为和有为,在很多时候并不取决于职官自己的选择,何况区区一个县令!

  如果说遂昌的财力让汤显祖越发感觉到做县令的窘迫,那么这个时期在吴县这样富足的地区为令的袁宏道,又作何感想呢?他在上任之初曾颇为自负地写信给汤显祖说:“作令无甚难事,但损得一分,便是一分才。彼多事者,非生事即是不及事耳。吴地宿称难治,弟以一简持之,颇觉就绪,但无奈奔走何!兄老吏也,有可以请益者,不妨教我。”(《汤义仍》二)1p62看来袁宏道最苦恼的还是一个“烦”字,未见回信,不知汤显祖怎样看这个问题?但两个县令所烦恼的显然不是一回事:袁宏道对县令的烦恼,更多的倾向于自我张扬,而汤显祖的烦恼,则更多的缘于传统士大夫的立功情结。

   袁宏道在致其兰泽、云泽二叔的信中承认金阊是繁华地,但这一切与他个人无关,“令自苦耳”。为什么呢?他对这个问题的分析完全是从个性出发,认为山水繁华之“乐”皆为“豪客”、“幽客”、“游客”占去,做县令唯一“苦”字。苦在要面对粮长、刁民、囚徒,而自己“身非木石,安能长日折腰俯首,去所好而从所恶”1p28?他又在给友人的信中把县令分为三种:“有仙令,有才令,有奔走之令”,他自己是处冲要之区的奔走者,“其人最苦最下”(《管宁初》)1p210。在他眼中心中,吴县令简直“繁苦不堪”,“头头是事”(《陈志寰》)1p106,“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”(《江进之》)1p113!“旁观者谬谓仙令,不知令自谓苦行头陀也”(《王百谷》)1p121。他在这时期的书信中倾诉得最多的,就是一个“苦”字。典型者如给沈广乘的信:“人生作吏甚苦,而作令为尤苦,若作吴令则其苦万万倍,直牛马不若矣。”“上官如云,簿书如山,钱谷如海,朝夕趋承检点,尚恐不及,苦哉,苦哉!”1p226-227在给丘长儒的信中也是同一副声口:“弟作令备极丑态,不可名状。大约遇上官则奴,候过客则妓,治钱谷则仓老人,谕百姓则保山婆。一日之间,百暖百寒,乍阴乍阳,人间恶趣,令一身尝尽矣。苦哉!毒哉!”1p146对比汤显祖的苦恼,我们不难看到一个明显的区别——汤显祖更为人而袁宏道更为己。儒家传统文化倡导前者,而晚明个性主义的张扬却正以后者为标志。立足于人类和人性大文化的视野,我们对二者很难加以抑扬,亦不必有所褒贬。

   二、自适的追求:在为官与辞官弃官之间

   我们之所以说对为人与为己不必有所抑扬褒贬,是因为冲决理学禁锢这一时代思潮的发展,到汤显祖和袁宏道为县令的时期,已经势不可挡。但无论这种情况多么复杂,其中有一个词相当醒目,这就是自适。汤显祖和袁宏道辞弃县令的原因虽然有所不同,但这个词在二人的最终选择中,其意义都是相当重大的。

   做县令这样的七品芝麻官,特别是在吴县这样的冲要之地,对于袁宏道来说是进入仕途的一个起点,算不上屈居,而做遂昌县令,对于汤显祖来说却很委屈。所以要说无为有为,汤显祖意在入世而有更大的作为,袁宏道则完全意在山水之间,这就是两代士人个性和文化差异所造成的不同了。基于此,我们是否可以说在张扬个性的道路上,袁宏道走得比汤显祖更远呢?抑或可以更进一步说,从汤显祖到袁宏道,“情”与“理”的冲突表现于个人的选择,“情”的比重更为加重了呢?世俗的功名利禄被更多的士人视为敝屣而不愿受其束缚,晚明大小官员动辄挂冠而去,致使政坛缺官的怪现状之出现,固然还有其它重要原因,但个性的张扬未尝不是重要的因素。山人现象在晚明成为一道社会风景,如一些学者指出,也不是传统的江湖与庙堂,在野与在朝之对立情绪所能解释的。就汤显祖和袁宏道而言,束缚的解脱虽然充满了矛盾和苦闷,但个人心志的决定性作用是非常明显的。

   就性情而言,在遂昌令任上的汤显祖显然更为委屈性情,而在吴县令上的袁宏道却更为追求性灵,但殊途同归,二人最终的选择是一致的。徐朔方先生认为袁宏道辞官在先,汤显祖弃县令有可能受到他的影响3p103,这样的推论不无道理,有袁宏道致屠隆的信为证。但袁宏道辞县令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为此还写下了著名的《去吴七牍》,而汤显祖之弃县令,如果不是出于对还朝的完全失望,兼之县令颇不易处,无论外因怎样,是很难下定这个决心的。也即是说,自适固然是晚明士人的普遍追求,但是具体到每一个人,是份量是不可一概而论的。

   具体说,汤显祖的自适本可以和在位并行,但条件是要能实现自己的仕途理想。遂昌的山乡风景和淳朴民风,曾给他带来了恬淡适意之感,而他这时期的尺牍,对这种县令心境也有许多描绘。如上文所举《寄曾大理》一信所言“都无复徙去意”2p1332,又如《答畲内斋》对遂昌为令乐趣的描述:“平昌拥万家为长,含峰漱谷,大类五松。风谣近胜,琴歌余暇,戏叟游童,时来笑语。当其得意。”2p1342《与周叔夜》更说“人生忙处须闲。弟作县何如,直是闲意多耳”。如此说来,弃与不弃,于我何有哉?所以,必得有更深层次的原因,才能促使他完成实质性的归隐,才能真正做到不挂怀于还朝。一般认为促使汤显祖最终弃遂昌县令而去的原因有三:还朝无望;矿税骚扰;袁宏道辞吴县令的影响。我以为还应当加上一个:内心深处对自适的追求。否则汤显祖之弃官,与传统士大夫就没有什么区别了。多年后他说:“我平生只为认真,所以作官作家都不起耳。”(《与宜伶罗章二》)2p1519什么是“认真”?不过是对个性的坚持,对真性情的坚持而已。不肯与时俯仰,随时从俗,再没有比“自适”二字能够更好地诠释“认真”了。既然因为《上辅臣科臣疏》的“认真”而致仕途淹蹇,后来的种种努力也都是徒然,那么何不再“认真”一次,弃县令而还乡呢?真性情又一次主宰了汤显祖对命运的选择。设若他一直在遂昌令上忍受下去,那就不是《牡丹亭》的伟大作者了。

   袁宏道则不然,在任吴县令之前,他并未如同汤显祖那样遭遇过命运的阻厄,所以他之坚辞其职,完全出于单纯的对自适人生的追求。其实汤显祖虽然似乎比他更传统,但在当代士大夫中,也算是常有惊世骇俗言行的人了。他和袁宏道的忘年之交,本就缘于性情相近。也因此,袁宏道在吴县任上向他引荐屠隆时,对他完全以同怀视之。吴县令袁宏道给遂昌县令汤显祖的一封信,在今天读来也仍令人忍俊不禁:“近况如何?长作此官,况当不甚佳,然僻在万山中,无车马往来,况亦当不甚恶也。所云‘春衫小座’者随任不?闻亦是吴囡,若尔,第亦管得着矣。”(《汤义仍》二)1p62这样的信只有袁宏道能写,也只有汤显祖能受得起,这不是性情之交又是什么?汤显祖可以拿屠隆的梅毒取笑2p644-645,而袁宏道给他的信,同样可以拿他的待妾开玩笑,丝毫不必顾及长者之尊。可见,这是一群多么有性情也以性情相交的文士。这样的情形,大概也只能在晚明文士的作品中看到。有真性情者总是要追求自适人生的,汤、袁二人只不过是表现不同罢了。

   袁宏道在吴县给遂昌令汤显祖的第一封信中,就因为自己“作吴令,备诸苦趣”而推想遂昌令亦不免如此,所以推心置腹地对汤显祖说:“人生几日耳,长林丰草,何所不适,而自苦若是?每看陶潜,非不欲官者,非不丑贫者。但欲官之心,不胜其好适之心,丑贫之心,不胜其厌劳之心,故竟‘归去来兮’,宁乞食而不悔耳。弟观古往今来,唯有讨便宜人,是第一种人,故漆园首以逍遥名篇。鹏唯大,故垂天之翼人不得而笼致之,若其可笼,必鹅鸭鸡犬之类,与夫负重致远之牛马耳。何也?为人用也。”1p60这是两县令的相知,亦是求自适者共同的心态。在给屠隆的信中袁宏道很干脆地表达了辞官之意,并请他代达汤显祖:“俗吏之缚束人,甚矣!明年将挂冠,从长聊游,此意已决,会义仍先生,幸及之。”(《屠长卿》)1p63吴县令袁宏道真是把遂昌令汤显祖视为同怀,才会如此集中地对他表露心曲。

   袁宏道对其舅父也表示了其自适追求,他說:“作世间大自在人,无论知县不作,即教官亦不愿作矣”。(《龚惟长先生》)1p35他甚至写信对其友张幼于说:“以令致病,以病解令。令致病,令诚苦我;病解令,病不乐我耶?”1p131如果一个人愿意以生大病来换不做官,那就真是不能强求的了。“大官谁不愿做,然大官累人,远不如闲散之可以适志也。人生如此而已矣。”(《陶石篑》)1p68纵然不能骖鸾驾鹤,逍遥于云海,“亦当率行胸怀,极人间之乐”(《管东溟》)1p154,一旦辞县令而去,则“泉石钟鼎,意趣别矣”(《董思白》)1p163,这就是袁宏道在吴县令上的憧憬。他又引用惠开“人生不得行胸臆,纵年百岁犹为夭”之语,向朱虞言(司理)表达了对自适的追求,并说自己是“萧散无用之人”,“拼一黜废,何求不得” 1p191?万历二十五年辞官后在无锡,他还写信给朱虞言申述自己的意愿:“性与俗违,官非其器”,“曳尾山中,但得任意歌咏,鼓吹休明足矣。立德立功,自有青云故人在”。1p192正因为如此,他以祖母之病为由七上辞呈而终得于如愿,却去尽情泛游山水。袁宏道的自适追求,鲜明地表现于他在吴县尺牍中常用的几个词语上:自逸、大自在人、闲散、适志、萧散无用之人。关于这类词语的内涵,他在给龚惟长的一封信中有淋漓尽致的描述。他认为“真乐有五,不可不知”:声色鲜谭;宴乐无度;同心友数人为乐;泛家浮宅游乐;恬不知耻托钵歌妓院。而“士有此一者,生可无愧,死可不朽矣”1p33-34。这类惊世骇俗的话,在袁宏道的吴县尺牍中,可谓不胜枚举。弃官不是因为仕途不得志,而是因为根本就不想走仕途。可见,居吴县令在袁宏道叛逆士大夫传统,追求自适人生,换言之即追求性灵这一重要思想的历程上,有发韧意义。而汤显祖主情论在其戏曲中的呈现,亦以弃遂昌令之后最为集中。应当说,这不是偶然的现象,而是一个时代两位巨子相互影响的必然结果。

   总而言之,汤显祖和袁宏道在县令任上的尺牍,既表现了仕途的苦闷,也显示了对自适的追求。这是晚明士大夫不同于传统的地方,但袁宏道比汤显祖走得更远。

  参考文献


  


 

  [1]袁宏道.袁中郞尺牍[M].北京:中国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,1991.

 

  [2]汤显祖.汤显祖全集[M].北京:北京古籍出版社,1999.

 

  [3]徐朔方.汤显祖评传[M].南京:南京大学出版社,1993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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