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汤显祖与袁宏道

2025-12-25 09:30:10来源: 遂昌新闻网 作者: 编辑: 罗潇

  □抒敏

  一

  凛冽寒风夹杂着鹅毛大雪,从铅灰色的苍穹中肆意撒落下来。一会儿,屋舍、街巷,还有临街的树木,全都覆上一层洁白。

  屋内,一群人围坐在火炉旁,炉上的水壶丝丝冒着热气,与茗香、酒气混杂在一起,氤氲着欢快和温馨的气息。他们举杯痛饮,纵论诗文。这些人中,遂昌县令汤显祖最为开心,他终于见到了心仪已久的朋友。朋友中,有声震文坛的“公安派”三袁——袁宗道(字伯修,号玉蟠、石浦)、袁宏道(字中郎,号石公、六休)和袁中道(字小修,号凫隐居士)三兄弟,还有官居翰林的王图(字则之,号衷白)、董其昌(字玄宰,号思白),以及临漳县令王一鸣(字子声)。

  汤显祖此番入京,是因为他在遂昌县令任上已近两年,按规定赴京“上计”,即汇报为官政绩,供吏部考评之用。这些日子,他一直寓居在宗道家中。袁宏道,万历二十年(1592)考中进士,二十二年十二月来京谒选,候吴县令。他们朝夕相处,汤显祖跟三袁谈论最多的还是文学问题。

  次年二月,汤显祖与袁宏道相约一起南下。他们一起同出都门,汤显祖诗兴大发,赋诗《乙未计逡,二月六日同吴令袁中郎出关,怀王衷白、石浦、董思白》云:“四愁无路向中郎,江楚秦吴在帝乡。不信关南有千里,君看流涕若为长。”他们同行一段路后,却中道相离。先行到达吴县的汤显祖久久没有等到袁宏道,有些失望,只得一人怏怏回到遂昌,但对袁宏道的牵挂、思念却与日俱增。他写了书信给袁宏道:“出关数日作恶,念与君家兄弟五六人,相视而笑,恍若云天,一路待君不至,知君已治吴。吴如何而治?瞿洞观相过,应与深谭。”

  二

  袁宏道到苏州府吴县上任后,马上投入到繁杂的事务之中。

  他整肃吏治,为政简易,加上智慧超群,一般案件皆能明断,无须杖笞刑讯,时人称之为“升米公事”。他居官时间不长,仅两年时间,自称为“六百日令”,但颇有清名,甚得人心,“先生为令清交骨,才敏捷甚,一县大治”。当时苏州籍当朝首辅申时行对他颇为看好,说“二百年来,无此令也”。

  但是,在平静水面之下,却已暗流涌动。

  当时的晚明帝国王朝,国势已然出现颓败的迹象,平定哱拜叛变、抗击日本入侵的朝鲜之役、平定苗疆土司杨应龙的播州之役的“三大征”,使国家财力消耗殆尽;还有坤宁宫、乾清宫失火重建,亦需耗费重金。于是,朝廷命令征收赋税有十余项,绞尽脑汁加紧对百姓的盘剥。

  吴县,这个交通便利、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,自然是苛税的重灾区。虽然宏道施行仁政,体恤百姓,对当时遭受特大水灾的农民,能够勘实后减税正额,但是对于朝廷新近下达的繁重苛税,他也无能为力。他在《逋赋谣》感叹:“安得普天尽雨金,上为明君舒宵旰。嗟乎!民日难,官日苦,竹开花,矿生土。”

  作为一介书生,袁宏道在吴县县令上,做得有点郁闷。他觉得吏事繁杂,难得清闲,“人生作吏甚苦,而作令为尤苦,若作吴令则其苦万万倍,直牛马不若矣”“甚烦苦,殊不知田舍翁饮酒下棋之乐也”。在《与丘长孺书》中这样表述自己的险恶处境:“弟作令备极丑态,不可名状。大约遇上官则奴;候过客则妓,治钱谷则仓老人;谕百姓则保山婆。”这种为官生活跟诗人的思想、品性相左。或许他不太适应这种混浊不堪的官场生活。

  愁闷之余,他想起了好友汤显祖,给他倒倒苦水:“作吴令,备诸苦趣。不知遂昌仙令趣复云何?俗语云:‘鹄般白,鸦般黑。’由此推之,当不免矣。”他还写了自己的人生感慨,“人生几日耳,长林丰草……但欲官之心,不胜其好适之心。丑贫之心,不胜其厌劳之心。故意归去来兮,宁乞食而不悔耳。”他借分析陶潜的去官隐居之因,表露希望寻求淡泊闲适的心情,远离尘嚣,使身心愉悦。同时,“宁乞食而不悔”可以看出宏道辞官的决心之大、态度之坚。

  甚至,袁宏道还想去遂昌会一会老朋友。万历二十三年(1595)秋,他与屠隆相约同去,但公务实在繁巨,无暇成行,屠隆只好孤身一人前去。后来,宏道每每说起此事,他都觉得甚为遗憾。

  确实,汤显祖在遂昌,也遇到相同的难题。万历二十四年(1596)冬,朝廷委派太监曹金任两浙矿使前往督办。次年春,曹金到达遂昌逼迫开采,当时遂昌有黄岩坑矿(今遂昌金矿前身),他虚报矿坑七十三处,一时民怨沸腾。这也使汤显祖大伤脑筋,一方面朝廷得罪不起,但又不想百姓为此遭殃,他整日陷于矛盾之中。

  而袁宏道呢,坚持不懈七上“乞归”状,终于如愿。

  万历二十五年(1597)正月,袁宏道获准同意其回家养病,待病愈后再履故职。汤显祖闻知消息,写了诗《寄袁中郎》替他高兴:“手版鞭笞即刻无,时从高卧客酣呼。皆知制作能兼锦,朝判长洲夜判吴。”

  一年后春天,汤显祖挂冠归去,再没有出山。

  这年秋天,他的传世名著《牡丹亭》在家乡临川付梓。汤显祖在第一时间,赠给了袁宏道。袁宏道心仪他的才情,把它当作案头之书。午夜时分,冷雨敲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,书斋潇碧堂黄晕的一团灯光,笼罩着柳梦梅与杜丽娘凄美的生死爱情故事。他兴之所起,一边阅读一边批注。读至《耽试》,柳梦梅耽误科举要撞阶而死时,他笔尖流出的是丝丝缕缕挽留和同情,“有小姐为你重生,不可死”。读至《圆驾》,柳梦梅被冤枉,袁宏道书写的心声是“状元何罪”。当他看到陈最良教杜丽娘读《关雎》,将其解释为吟咏后妃之德,直接批注“关关雎鸠害人不浅”;杜丽娘的丫鬟春香说“(贴)昔氏贤文,把人禁杀,恁时节则好教鹦哥唤茶”,直接写出“千古至言。令人父子不相识”。可以看出,袁宏道读《牡丹亭》,深谙好友汤显祖写作旨意。其批注与文本大为契合,袁肯定认同汤的“至情思想”,对酸腐理学予以猛烈抨击。全书利用眉批方式,共计四百零八条,精炼简洁。后世有《袁宏道批点牡丹亭记》本行世,为后人解读《牡丹亭》开启了另一扇窗口。

  万历三十八年(1610),是汤显祖回到故乡临川的第十二个年头。初秋阵阵凉风,裹挟着袁宏道殁于湖北沙市寓所的消息,一并袭来,汤显祖感受到了深深的冷意。当年在京城雪堂夜话的七人中,宗道身为东宫讲官,“鸡鸣而入,寒暑不辍”,于万历二十八年(1600)十一月,因过劳死,终年四十岁。还有王子声,万历二十六年(1598),郁郁不得志,卒于任上,年仅三十二岁。

  万历四十一年(1613),湖北籍弟子天根(王启茂的字),游学吴、闽之间,折道来到了临川,专程看望老师汤显祖。作为与袁氏三兄弟交谊颇深的“公安派”得力干将的天根,低沉的语气再一次诉说起宗道、宏道的人生际遇和生活的点点滴滴,汤显祖拧紧眉头,一颗泪珠滾落在案上雪白的宣纸上,晕开一个圆圈:“都下雪堂夜语,相看七八人。而三公并以名世之资,不能半百。古来英杰不欲委化遗情,而争长生久视者,亦各其悲苦所至,然何可得也。弟不能世情怆侧事,而于此际无服之丧,无丧之哭,时时有之,更在世情之外。小修当此,摧裂何如。天根来,知兄意气横绝,无损常时,而中郎有子有才,稍用为慰。湘沔间正图一把晤也。”

  天根双眼迷蒙,透过信笺的一行行墨迹,他似乎窥见了汤显祖与袁氏三兄弟之间浓稠难化的友情。正是中道的人生至暗时刻,汤显祖给予诚挚劝慰,希望能与他会晤,共叙别后思念之情。这一封纸短情长的信笺,于痛失两位兄长的中道而言,该是如何的珍贵和温暖。

  三

  袁宏道与汤显祖是一对朋友,关系亲密。

  两人书信往返较多,汤显祖与袁宗道、袁中道也有诗书往来。翻阅他们的书信时,有一封宏道写给汤显祖的信,引起我的格外注意。信中,袁宏道调皮地问:“所云‘青衫小座’者,随任不,闻亦是吴囡,若尔,弟亦管得着矣。”说的是汤显祖在北京礼部观政时所娶的傅氏夫人。诙谐的语气,表明两人关系确实非同寻常。

  那么,为什么两人会走得这么近呢?

  他们早年相识,应该算是神交。汤显祖少有才名,特别是江西省乡试夺得第八名,两次婉拒首辅张居正的延揽,上疏遭贬徐闻之事,袁宏道都是熟知的。而袁宗道、袁宏道一门两进士(万历四十四年(1616),其弟中道亦中进士,那是后话),当时也是名动京城,汤显祖早已慕名已久。他们在京城一见如故,也算是惺惺相惜吧。

  他们身上都带有浓郁士儒之气,骨子里浸透出清廉之风。汤显祖在遂昌任上五年,未多收一毫讼金,辞官回到临川后,生活一度困顿,有时竟举家食粥度日,但汤显祖却指着卧室满床的书说:“有此不贫矣!”袁宏道在吴县县令上二年,亦是清贫自守,“不取一钱,贷而后装”。他在给三舅尊的信函中说:“三舅尊念当穷甚,然尚有烂谷千斛可卖,若甥此回,直从天宁洲借盘缠耳。”

  汤显祖与袁宏道都敢于为民请命。人命关天,汤显祖担心险象环生的矿场随时有崩塌的危险,几次上书进言关闭永丰银场,但朝廷一口回绝,还特意委派太监曹金莅遂督矿。袁宏道在吴县,眼睁睁看到重苛害民,但也无能为力。残酷的现实,折断了他们理想的羽翼,全身涌动的经世济民的一腔热血渐渐变冷。思来想去,唯有重新躲进书斋,才能洗却一身的污浊之气,找回以前的一把淡泊率真。

  他俩在县官任上每天有诸多愁苦之事缠身,但对百姓事,他俩总是不敢有丝毫懈怠。全身心的投入,换来的是百姓拥戴,他们以民间独有方式表达不舍与纪念。袁宏道离开吴县之时,“天民闻其去,骇叫狂走,凡有神佛处,皆悬幡黠灯建醮。乞减吴民百万人算,为詹姑延十年寿,以留仁明父母。”汤显祖去官之时,遂昌百姓闻知消息,派上士民代表十余人千里奔波,北上扬州钞关,苦苦挽留,但汤显祖去意已决。他归临川后,遂昌士民还派画师去临川画像,带回挂在生祠中行春秋祭祀。

  支撑两人在险恶的官场苟活下来的,或许还有劝人为善的佛学爱好。汤显祖年轻时曾在报国寺中研读经书,并撰写过诸多感悟独到的佛学研究著述,后来成为一名不错的经师,甚至可以在清凉寺升坛讲法。袁宏道对佛学研究颇为精深,编纂参禅心得《金屑编》,拈出经文、语录,而加以颂古或评倡,共七十二则。他对《坛经》也颇有研究,曾作《六祖坛经节录》《坛经节录引》等,还编纂佛教著述《西方合论》等。

  让他们走得更近的,是因为有相同的心灵追求和指引。他们的思想都深受李贽“童心说”影响。李贽是明代后期出现的杰出启蒙思想家,核心观点是“童心说”。他认为追求物质享受、好色好货、为自身谋利是人的天性,文学理论上的,即“夫童心者,绝假纯真、最初一念之本心也。若失却童心,便失却真心;失却真心,便失却真人。”汤显祖与李贽和达观禅师多有交集。李贽的《焚书》在麻城出版,汤显祖就注意到了,并写信给友人殷勤求访。汤显祖弃官回乡的第二年,和李贽在临川相会。李贽和达观先后被捕入狱,自杀而死,汤显祖深表敬意,他说:“见以可上人(达观)之雄,听以李百泉(李贽)之杰,寻其吐属,如获美剑。”汤显祖思想深受其影响,主张“天地之性人为贵”,提出“贵生说”,所谓“贵生”,也就是“贵人”,并且以“情”反对道学家的“理”。

  “三袁”则跟李贽交往更加密切。万历十八年(1590),李贽游公安,三袁兄弟前去拜访,在柞林潭附近庙中与李贽先生畅谈;万历十九年(1591),宏道赴黄州龙潭湖访李贽,二人“大相契合”,宏道留居三月,别时李贽送至武昌;万历二十一年(1593),三袁同赴龙湖访李贽,李贽赞扬宗道、宏道:“伯也稳实,仲也英特,皆天下名士也。”

  值得一提的是,李贽因刻《藏书》,由此遭祸,身陷囹圄,但他矢志不移,后自杀于狱中,汤显祖闻知此事作了《读锦帆集怀卓老》:“世事玲珑说不周,慧心人远碧湘流。都将舌上青莲子,摘与公安袁六休。”这首诗表达了对李贽的崇敬和纪念,既写出了李贽对袁宏道文学创作深刻的思想影响,又恰如其分地揭示了公安派诗歌创作清新隽逸、不落窠臼的创作风格,披露了李贽与公安派文学的关系。

  四

  晚明时期国运衰微、政治黑暗、官宦专恣、吏治腐败,但是在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上,晚明的文学创作在戏剧、诗歌和散文(即所谓“小品”)方面都取得了相当的成就,有其亮丽、惊艳的一幕呈现。

  当时,文坛出现重要的文学流派“公安派”,核心观点是“性灵说”,即“独抒性灵,不拘格套”。袁宏道作为“公安派”领袖,也是“性灵说”实践者。“公安派”靠的就是反对王、李的模拟复古起家,文风“一扫王、李云雾”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称袁宏道作品,以为“其诗文变板重为轻巧,变粉饰为本色,致天下耳目于一新”。钱谦益在评论袁宏道的影响时,称他推动文风的转变,使诗文创作出现生机,“其功伟矣”。

  袁宏道创作了《逋赋谣》《竹枝词》等反映现实生活的诗歌,又写下《虎丘》《灵岩》《湘湖》《西湖》等数十篇游记等,在他离吴令任前后结集为《锦帆集》五卷。当时,汤显祖曾得到一本《锦帆集》,甚是喜爱,将其当作案头之书经常把赏,于汤而言是人生一大赏心乐事。

  袁宏道在吴令任上,团结在其身边的,也有如江盈科、陶望龄、陶奭龄等公安派中坚,但是还得有一个力能扛鼎巨头来支持。袁宏道第一个想到,当然是平素与之交好的汤显祖了。一则,汤显祖博学多才,名气挺大,不仅诗文词曲,皆有建树,传奇《紫钗记》业已问世,《牡丹亭》据说也在杀青;二来,就是汤显祖性格倔强,跟模拟复古的王世贞很不对付。当年汤显祖还在南京留都任职时,王世贞艳慕汤显祖才名,放下身段,屈身到汤显祖寓所造访。但汤显祖避而不见,王世贞仅看到散乱放在几案上评他的《弇州集》文稿,信手翻阅,见到辛辣的评点文字,讨了没趣,匆匆掩卷而去。从此可见,汤显祖与王世贞文学创作,如水火不容。后来,“海内訾謷王、李者,无不望走临川,而义仍自守泊如也。”

  汤显祖是真心看好袁宏道的。汤显祖在《答袁中郎铨部》称赞他能够“因循时变,成其局段。中郎今可兼致”。称赞他反对摹拟,顺应变化的创作思想。这个认定和评价是非常及时和恰当的,这也可以看出汤对其文学创作的理解深刻。

  在晚明文学中,汤显祖与袁宏道都属巨擘,诸多名家给予中肯评价。

  现代著名作家施蛰存,把徐文长、陆树声、屠隆、汤显祖、袁宏道、袁中道和曹能始放在一起来评说,“……因为对于显宦之反感,而有山林隐逸思想;因为对于桎梏性灵的正统文体的反感,而自创出一种适性任情的文章来,使晚明的文章风气为之一变……”当代著名学者章培恒、骆玉明教授,在所编《中国文学史》则认为,汤显祖提出“……奇士心灵,人灵则富于想象力和创造性,因而文章有生气,这和袁中郎的一派的‘性灵说’相近而偏重有所不同。”当代著名汤显祖研究专家徐朔方则说:“他(汤显祖)既是八股文的能手,又是王世贞、李攀龙为首的复古主义的反对者,开公安派先声。”

  汤显祖和袁宏道在文坛留下重要标识,前者著《牡丹亭》,后者创“公安派”,他们都是中国古典文学文学史上标杆式的人物。

  万历四十二年(1614)四月,在湖北省公安县斗湖堤上寓所中,身患火疾的袁中道,抬起疲惫、发红的双眸望着窗外。听到下人说汤显祖先生寄来了《玉茗堂集》和一封书信,他眼里放射出些许兴奋的光,继而眼眶里盈满了泪水。

  这次,是汤显祖与“三袁”最后一次交集。袁中道猛然想起,此时距京城雪夜初次相遇,已经过去二十年了。